从安溪县城出发,向北经过307省道,三四十公里的车程后就会到达白濑乡下镇村。如果向东南,只需十几公里,穿过高低错落的茶园,闯入视野的是永春县达山村。在地图上,这两个山村像大部分中国无名的村落一样,深居一隅,沉寂无名。因19岁山东准大学生徐玉玉遭电信诈骗9900元而猝死,这两个山村连同在这里生活过的四个年轻人和他们的两名同伙一起被推到了公众面前。
郑金锋的母亲一直住在他大哥家,郑金锋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全家生活贫困
徐玉玉遭电信诈骗案的六名犯罪嫌疑人,从左至右依次为:陈文辉、陈福地、黄进春、郑金锋、熊超、郑贤聪
郑贤聪的朋友圈状态充满“吃喝玩乐”
郑金锋从事电信诈骗并没有补贴家用,家中依然一贫如洗
对于电信诈骗行为本身,当地人并不陌生,“只是不能特别肯定谁在做而已,但是很容易分辨出那些被诱惑的年轻人。”
“这次骗死人了,总要收手了。”陈成(化名)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他是陈文辉、陈福地、郑贤聪、郑金锋共同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小伙伴的救赎之路还看不到边际。
躲进深山的A级通缉犯
“我们小时候爱去的一些地方,我都去了。除了山里,他们根本就没处可躲,逃跑都用同样的方式……”
“天都塌了,你还躲着。”8月27日,家人再次上山,终于找到了躲在山中数日的陈文辉。
“自首,现在就去。”陈文辉不断流泪,木讷地跟在父亲、姐姐和大伯身后,每位亲属都抑制不住情绪的激动。
此时,陈文辉并不知道,另外一名同伙郑贤聪也在离他不远的山里躲着,手机已经没电。
8月28日9点03分,央视的弹窗新闻伴随着嘀的一声提示音:徐玉玉电信诈骗案最后一名嫌疑人郑贤聪落网。
和陈文辉的家人找到他不同,郑贤聪是自己从山里走下来的,他知道警察会找他,但不知道全国都盯着他的归案。此时,看到消息,已经失去女儿的徐玉玉父母失声痛哭,表示抓到凶手对玉玉是个慰藉。
从26日下午6点开始,附着6人准确身份信息、地址、照片的通缉令在全国传开,连同陈文辉、郑贤聪以及2岁便随父母移居福建的重庆人熊超,均被列为公安部A级通缉犯。晚上8点,19岁的熊超逃到平和县坂仔镇准备投靠亲戚,被警方当场抓获。
从8月19日徐玉玉去世,到28日晚最后一名嫌犯归案,9天时间,女孩的猝死和凶手的潜逃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作为郑贤聪小时候的朋友,我也参与了寻找,我们小时候爱去的一些地方,我都去了。除了山里,他们根本就没处可躲,逃跑都用同样的方式,要不是他们诈骗,我们现在的生活都差不多。”
在陈文辉的老家,接受采访的陈成(化名)告诉北青报记者,包括陈文辉、陈福地、郑贤聪、郑金锋在内的几人他都认识,以前也在一起玩过,一起干过活,“他们搞电信诈骗的事情,我以前就知道,我劝过,他们也怕过,可有什么用呢?”
网络空间里的酒肉人生
“郑金锋和几个人曾经在村口围着烧材料,有人看到过,就是学生的名单,什么学校的,一大沓……”
“终于放松。”
郑贤聪的朋友圈定格在8月19日夜晚9点46分。简单的四个字配上了一段KTV里霓虹闪烁的歌唱视频,十几瓶啤酒摆在桌上,烟雾缭绕,DJ歌声震耳。
在郑贤聪的朋友圈里,晒KTV喝酒唱歌放松的视频几乎占了一半,另外就是晒可爱的女儿,而且会一晒就好几段视频。他偶尔也会说“今天终于有所收获,累了一天,终于有点成绩”的话,但是配的图却让人不知所云。
和郑贤聪热衷微信朋友圈不同,郑金锋还在用着QQ空间,可一样的是,他的空间里也多是喝酒、KTV桌子上满是酒、液晶屏显示歌唱的图片,或者偶尔也会发发自己泡温泉做推拿的图片,并配上鼓励自己的话:“不拼不搏,哪来的人生,未来哪来的精彩。”
两人发东西的频率都不高。
“有时候发朋友圈说今天有所收获,我问他收获了什么,他也不说,还会删了。”陈成说,郑金锋不避讳对自己说在“搞诈骗”,但都是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干这个,不会入伙。”这也是他们最终只能是“以前的好朋友”的原因。
“搞诈骗的,永春县以前没有,都是外面传过来的。”陈成说,“他们搞诈骗有一段时间了吧,一年多肯定有的。”
东南方向,穿过海峡,是中国台湾。那里有着200万从安溪县过去的人。“一开始,就是那些人搞电信诈骗,然后带着安溪的亲戚搞,再后来,安溪人自立门户,越搞越大。”当地人许长顺(化名)说,作为安溪本地土生土长的人,电信诈骗是怎么进入安溪的,本地人“清楚得很”。
陈文辉和郑金锋是陈福地介绍认识的。郑金锋为什么会叫着郑贤聪?村民郑磊(化名)说,“网上说的重庆籍贯的熊超以前也来过村里,在郑金锋家里住过几天。”
“他们在村子里不说,但是在朋友面前,并不避讳自己是搞电信诈骗的。”郑磊告诉北青报记者,郑金锋和几个人曾经在村口围着烧材料,有人看到过。“就是学生的名单,什么学校的,一大沓。”当时有人问为啥烧,郑金锋的答复是这些资料没用了。“后来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收手不干了?他还说对啊,最近不做了。”郑磊说。
但是对于陈成来说,郑金锋确实这几年变化很大。“过年回家特别得瑟,请大家抽七匹狼,见人就分烟,还请人吃饭。”陈成表示,自己曾建议他,“你这些钱不干净,就给你父母留一点。”郑金锋却说,“你一年赚的,都不够我花销啦。”
在陈成看来,郑贤聪虽然养三个孩子,但至少是独子,父母也都健在,房子不好也有一套,“可郑金锋他有什么呢,他妈他孩子他都不管,他还挥霍。”这让陈成很看不惯。
有些时候陈文辉、陈福地也会出现在村中,“每个人骑个摩托车,吆三喝四,有时还会弄个车开到村里。”在郑磊眼中,他们迟早会出事。
相似的经历和生存环境
安溪县反诈骗中心相关人士表示,低龄、早婚、学历低、家庭经济困难,成为了这些电信诈骗青年的共同标签。
尽管对朋友“搞诈骗”是一件并不避讳的事情,但对于家庭,制造徐玉玉案的6名嫌犯的大部分家长都表示他们并不知情,只知道孩子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他们,也很少给家里补贴钱用。”
早婚未办结婚手续,且已有两个孩子的22岁的陈文辉,其父亲对北青报记者表示,他甚至经常从家里要钱。同样有两个孩子的郑金锋也很少给母亲钱,相反却三天两头向大姐要钱,“每次几百块,都是说补贴家用。”
郑贤聪27岁,是独子,已有三个孩子,老婆没工作。年龄最大的黄进春35岁,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而他们的家庭状况,至少从外观看来都并不富裕,最好的陈文辉家虽然盖起了楼房,墙体却一直无钱粉刷。在KTV挥霍的郑金锋,住的还是同母异父大哥的房子,自己的老宅,厨房破烂不堪,但郑金锋似乎并没有改变这一切的欲望。
“如果知道他们诈骗,我们一定会拉他回来。”北青报记者走访的多名家长都如此告知。但显然,他们无从知道自己的孩子真正在干什么。如果不是徐玉玉事件,六个人都不过是当地众多从事电信诈骗的年轻人中的普通一员,同时也是被当局部门重点打击防备的对象。
安溪县反诈骗中心相关人士表示,目前从事电信诈骗的相关人员都呈现低龄、早婚、学历低、家庭经济困难等共同特点。今年新成立的安溪县反诈骗中心,甚至吸纳了银行、电信等多部门来共同配合。一位县领导表示,目前在安溪电信诈骗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8月30日,北青报记者在安溪县长坑乡见到了几名曾经因电信诈骗被判缓刑的年轻人。90后的小玉(化名)初中毕业出去打工,孩子一岁多,早先在厦门打工,后被同村人拉帮入伙,负责拨打电话。
同样来自长坑乡,曾经一起合伙从事诈骗的陈建(化名)和(邱林),成长轨迹则更出奇地相似,两人初中都没毕业,30岁,有两个孩子,最大的已经十岁。陈建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邱林则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小弟,两个妹妹。
火爆时,这些人曾在一天之内向全国发出上百万条诈骗短信。2012年,有的村庄同时被抓走20人。据媒体报道,安溪县政法委相关负责人曾对媒体表示,光是魁斗镇就被查出3791名嫌疑人,长坑乡人口是魁斗镇的3倍,可能更多……
“把打击电信诈骗犯罪工作纳入年度干部考核;各村自制反诈骗宣传标语、横幅,每天早中晚3次播放宣传片;派出所民警每周两次深入辖区开展防备……”8月30日,安溪县长坑乡分管综治工作的书记这样介绍。
为了拿掉“诈骗之乡”的黑帽子,长坑乡早就推出过多项打击防备措施。仅今年上半年,横幅标语挂出260条,宣传车出动24次……衡阳村甚至还制定了新村约:“家庭有人员实施诈骗被抓,父母义务清扫乡村道路三天……三人以上实施电信诈骗被抓,申请宅基地等手续一律停办一年……”
然而,不止此次因徐玉玉案落网的6名嫌疑人,包括此前更多因从事电信诈骗而被抓的当地年轻人,都以相同的经历,最终让人扼腕叹息。
岔路口与掉头的人生
在安溪县当地更多的年轻人眼里,导致19岁准大学生猝死的徐玉玉案,仅仅是个偶然。
对郑金锋、陈文辉等人熟悉的郑磊告诉北青报记者,像他们这种学习不好、家庭一般的年轻人,大都早早辍学,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就在家“鬼混”。“十几岁打工,也都是苦工,去工厂做苦力,当学徒一开始只有两三百块钱。”
“以前郑金锋、陈福地都在南安做水暖,做了一年多,嫌钱少,做不下去了。”一位曾经的工友对北青报记者表示,没有文化的技术工人,就是要靠熬,技术会慢慢变好,工钱也会慢慢增加,但显然,他们都没有这份耐心。
郑金锋在最近的一次“QQ说说”中写道,“一个人的生活,没人陪你欢呼,也没人陪你哭,嘴边说的一个人挺好,又有谁知道你心中的酸楚。”早年丧父,儿子出生五个月,没有领证的妻子带着女儿离家出走,郑金锋的生活里少不了酒,经常深夜买醉。
像陈文辉、郑贤聪家中曾经都种过铁观音茶,而随着近几年茶叶市场的低迷,年轻人觉得赚不到钱,“人工一天几百块,采茶太晒,卖茶又没有好价钱,以前500块一斤,现在50块一斤也没人要。”郑磊告诉北青报记者,曾经不止一个人拉他入伙干诈骗,但他觉得自己一个月能挣六七千,且比较稳定,“我养得活老婆孩子,为什么去做那个?”
但像郑贤聪还有郑金锋、陈文辉,他们早早就有了几个孩子的,学历低,父母为普通农民,自己也找不到好的出路,就很难不被诱惑。
“别的地方一夜暴富离你很远,这个地方并不远,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产生幻想,会有侥幸心理。”对郑磊来说:“只要有那么一丝侥幸心理,就会为了金钱去舔血。”
一名曾经卖过电脑,后来从事电信诈骗的中专生告诉北青报记者,自己最大一笔骗到2万元,“当时很激动,也很害怕”,但钱来得越是容易,就越想得到更大的回报。在北青报记者的走访中,甚至还有教师辞职去干电信诈骗随后被抓的案例。
安溪县司法局副局长瓮财能表示,目前全县因电信诈骗在接受社区矫正的对象占总数的20%左右,大约200人。“二次从事电信诈骗卷土重来的也有,但是相对很少。”在长坑乡提供的一份上半年数据中,电信诈骗分子抓获了5名,2015年同期是6名。一名当地公安内部人士表示,目前的人数是动态的,但是当地的治理决心是有的。一名当地警方内部人员透露,安溪县给每个派出所民警下达了抓获3个安溪籍电信诈骗犯的指标任务。
但对于那些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有着高熟悉度的同乡以“诈骗”手段迅速暴富的故事,更多的陈文辉们,很难去考虑这样的飞来之财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走岔路了就很难掉头。
郑金锋的微信名字叫“明天会更好”,郑贤聪的微信签名是“人生的路,风雨过后一切从零开始”,带着对未来美好期望的两个年轻人,在骗到徐玉玉9900元学费的时候,应该也没有预料到,这个普通的撒网电话,使这个女孩会如此快速打款,这笔让他们欣喜的钱财,会导致一个比自己有更好明天可能的小妹妹猝死。
本版文并摄/本报记者 王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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